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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劍四方

鎮霞宮外,心猿意馬對上吳鉤青霜。

既是外客,當然無有那等於人家山門當中過招的道理,饒是吳霜此行前來並不想講理,卻依舊是聽從那位宮主苦勸,退身於鎮霞宮外十裡提劍而立,過招的緣由,乃是進來有所悟,願同鎮霞宮七位宗老過上幾合,生死不論。

依吳霜的脾氣,很是瞧不上那位雖與自個兒歲數相當,但行事卻是極為軟弱的鎮霞宮宮主,年紀尚輕的時節便是因鎮霞宮中事,同那幾位宗老很是不對付,奈何漢子苦苦勸慰,纔不曾再多管那等於己無關的閒事,一等便是許多年頭。鎮霞宮仍是那座鎮霞宮,漢子依舊是那個性情軟弱外強中乾的漢子,吳霜兩掌當中的兩口佩劍,依舊喚作吳鉤青霜,比起以往,卻快了不知多少,乃至於方纔坐鎮場中的那幾位宗老,唯獨有兩人瞧清吳霜身前左右翻飛劍氣。

其中有一位便是那位老十三。

文無第一,武無第二,更何況是劍道這等最是半步不讓的手段,一劍送出,好便是好,敗筆便是敗筆,明眼人瞧來一目瞭然。

大抵是因吳霜手段過於高明,纔是令那位老十三很是技癢難耐,也不去管那幾位師兄如何出言,先行站起身來,不沾丁點分毫猶豫,便是走到吳霜近前,上下打量打量一身青的吳霜,嘀咕了句果真是小覷了當年那小子,如今甭管是境界還是劍術,自個兒這先行之人,都未必討得半分便宜,也不曾多說,隻是衝那位替自己懷抱兩柄長劍的女子招招手,先行一步旁若無人走下山門。

青衣吳霜望瞭望場中人,從頭戴道冠身披麻衣的老人,再看向身形壯碩使黑紗裹住單目的老者,揶揄一笑,旋即也是邁步出山門。

都說是許多老者年事已高,整日閉門不出琢磨那等長生續命事,且老之將至,未必再有盛年時那般城府,而今看來,那位吳霜自己瞧來最是看不上眼的老十三,不知為何卻比眼前六位鎮霞宮宗老,順眼太多,起碼分明窺見劍氣其中紫氣環繞,依舊能麵不改色上前接招,壓根不曾瞻前顧後,更是像塊身在江湖裡頭摸爬滾打過許多年,縱使刀劍加身也是不服的滾刀老肉,退開一步言說哪怕無人說句好,也總是滿身的江湖氣煙火氣。

時常無賴至極,醉臥市井之中,且時常拔劍呼喝的江湖人,有時遠比那些位獨坐高台,似是行將就木卻從不做人事的所謂宗老,所謂大員,好過不止一星半點。

“前幾日外出踏景,遇上處不知名的地界,其中棺槨匠手藝極佳,兩掌寬窄上好棺木,能鏤鳥獸魚蟲,回頭替你捎來幾套,畢竟偌大鎮霞宮,總有人時辰無多,僵著一張近乎枯槁的麪皮,尚在胸中盤算那等蠅營狗苟的臟事,倒是不如早些躺好,留待無常上門割舌剔骨,來世變為條山間野狐,最是登對。”

吳霜淡淡瞥過一眼鎮霞宮宮主,無端說出這麼句言語,遂邁步而去,左右兩劍攜風帶雨,歡暢雀躍。

在場中人唯有那幾位宗老,皆

是已然城府心思深重的人物,又怎會聽不出吳霜這番淺顯易懂話語,尾後針指到誰人頭上,但並無一人戳破,乃至於麵色都是幾近古井無波,看向吳霜背影,雖說人人麪皮皆平淡,可終究是無人知曉心中何想。

那位衣衫單薄的鎮霞宮宮主訕訕笑笑,搓搓兩手自言自語笑道,“這小子倒是蔫壞,竟是言說本宮主瞧來年老,若是不曾深思,還當真以為他吳霜不曾暗地損人,仗著境界了得,忒欺負人了些。”

可惜在場幾位宗老,並無人肯搭理這位欲要和稀泥的鎮霞宮宮主。

山雨仍未止,兩人相對立身,青衣吳霜卻是先行笑笑,瞥過一眼那位環抱住兩劍的女子,挑眉問來,“怎麼,許多年不曾握劍,嫌劍柄冰涼動手,還不忘找個女子前來暖劍?年歲越長,境界無處增進,倒是添得身毛病。”

“你吳霜依舊是尖牙利齒油嘴滑舌,說話無半點忌諱,得罪那幾位天底下站到絕高處的五絕,仍能存世至如今,倒是不容易,”老人壓根不曾動怒,賠笑接過女子懷中兩口劍,好生哄過幾句,這才繼續笑道,“但這回你卻是找錯人嘍,老夫起碼有這麼位知曉冷熱的姑娘相陪,雖說是年紀不甚登對,可著實是已然將隨後十幾載或是幾載,儘數托付與這姑娘,甭管待老夫駕鶴西去後,這姑娘如何過活,起碼身在鎮霞宮中,無人敢動,你小子也已是歲數不小,卻並無這麼位極好的姑娘相隨,百步笑五十步,這纔是當真踮起石頭砸自個兒腳麵。”

吳霜卻隻是擺手笑笑,珍之又珍將吳鉤青霜兩柄劍捏住,暢快道來,“天大地大一劍行之,何苦急切兒女事,倘若是真要找尋,想當年咱走江湖時,那也是憑俊秀二字十足有名的後生,再候些時日,未嘗不可。”

老人很是鄙夷瞅瞅吳霜麪皮,嘖嘖嘴道,“你等這些位練劍入癡的後生,夜裡時節壓根無需婆娘,掂量著兩柄破劍就足矣,恨不得與之同寢而眠,要真是待到日暮西山的時節,老夫還真是好奇究竟如你小子這等人,究竟會不會有半點悔意。”

青衣此番並未言語,而是靜靜望著衣衫華貴的老人脫下鬥笠,褪儘蓑衣,將那形如柳葉的心猿意馬兩劍握到手心之中,小心翼翼朝劍鋒處吹上口氣,劍鳴聲起,而老人的嘴角也隨劍鳴聲翹起,很是歡心,竟已是忘卻掩飾。

“都是一個德行的劍癡,哪怕是三千美嬌娘,恐怕也不如手上真切攥住劍柄,來得酣暢淋漓。”

這回老人不曾反駁,而是將兩劍橫起,邁出一步的時節,劍氣已是逼人。

最初這兩柄劍的劍名,喚作白日依山,後改為斷江折雲,末尾纔是改為極不中聽的心猿意馬。初見白日依山長河入海,胸懷隨潮頭高壓百丈大樓,撥雲見月閒淡灑脫,後諳世事,發覺人間無常,風霜刀劍苦苦相逼,隻得期盼一日之間劍氣升千裡,掃落鬥牛,斷江折雲,憑修為劍道殺開條血路。而至於為何諏取心猿與意馬二字,恐怕唯有那位女子,才知曉其中一二。

鎮霞宮老十三年輕時節,亦是運的一手精妙快劍,於江湖修行人中已不算是甚稀奇事,但愈至年老,劍路卻反倒是慢將下來,但劍氣卻是瞬息而來,乃至還要快過當年。

吳鉤青霜接連抵住三道劍氣,自行脫手,於是其間沾染紫氣的劍氣驟然而起,穩得陣腳,瞧來平平無奇,卻是漸漸壓住立身原地雙足不動的老十三劍氣,劍光縱橫,周遭**,一時俱散。

劍氣回首再回首。

似是身在鋪麵當中赤膊漢,掄圓錘鑿,將炙紅鐵胎生生砸得飛花四濺。

不論劍道,隻以劍氣浩蕩與否分高低,近乎蠻橫。八方劍氣劍光儘來,老人身形卻也如一葉小舟,隨波翻湧來去,將倒時節偏偏又是攔得兩道劍氣,身形動搖,頹勢已定,竟是始終也不曾敗手。

遠處女子望得心焦,本就並非那等修行人,一時劍氣如潮,壓根不曾觀瞧著那位老十三身形,狠咬牙關,直直朝那片劍光流轉暴漲的地界邁步而去。

千萬劍氣散去,老人衣衫破損,卻是並不曾有多餘舉動,抬步騰空攔到女子身前,原本圓潤無礙劍氣,登時潰散,腰腹吃過一縷劍氣,當即血水橫流。

“冇勁冇勁,拳怕少壯,就依你這般無理章法,老夫今日認栽就是,切莫傷著外人便好。”

青衣沉默好一陣,而後將兩劍入鞘,收斂滿身紫氣。

“你這等精於算計,凡事利己者,必定是城府極深心性極穩,心猿意馬四字本就應當與你無關纔對,卻是不成想你這等行將就木的年紀,仍有改頭換麵的時節,倒很是叫人刮目相看。”

“人嘛,本就是多變,興許一念之差謬以千裡,年紀淺時做過許多謬以千裡的事,臨了到底是遇上位貴人。”

老十三捂住腰腹,卻是仔仔細細打量女子從頭至足,不曾有分毫損傷,這才放下心來,將氣息喘勻笑言道,“其實每位接下鎮霞宮宮主大任的年輕人,當年皆是一步步走到如今的,誰也非是那等生來手段過人的主兒,反倒是因避世修行,往往心思無瑕且多善念,與其說是老夫那幾位師兄搶權,倒不如說是那小子不上心,總是不會或是不願使那等手段,將這幾位攔路宗老除個徹底,威逼一步便退一步,自個兒拿不起鎮霞宮宮主手頭權勢,當然覺得這座椅燙得慌,即便是願意想讓,他也冇那個本事將本就越發勢微的鎮霞宮,引到條通天坦途上去。”

“不過既然有你小子幫襯出言,想來老夫那些位已然雀喙鑲枯木,難以自拔的幾位師兄,也是撐不得幾載,”老人自嘲一笑,神情也是和善下來。

“說到底,就算是那小子不作為,生生將我等幾人熬得先行駕鶴西歸,到頭也能將鎮霞宮牢牢捏到手上,不過捏得穩不穩當,能否見鎮霞宮中三境難數清,蒼霞霧起萬道飛劍騰空起的盛景,還要看這小子,到底有多大本事。”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