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晌午過後,街上人煙少,正躺倒於床榻之上齜牙咧嘴換藥的雲仲,聽聞有人叩門,自是好大不樂意,不過依舊是使草藥裹住雙拳,拖著疲累痠麻兩腿,大開木門,卻是瞧見外頭有位上氣不接下氣的中年先生,肩頭立著尾黃鳥,神色登時便是有些古怪,將來人讓進屋中,上下打量。

來人喘息許久,尚不忘罵道,“怪哉怪哉,這市井當中尋常一位掌櫃,怎的腿腳都如此利索,不施神通,隻憑腳力,倒是險些不曾跑脫,不過是十來枚銅錢的酒錢,何苦如此。”這先生也不同少年客氣,自行尋處地界坐下,揉捏腰腿,連連罵起,說是那酒館掌櫃小肚雞腸,忒不是東西。

“顏先生覺得那是小錢,可對於人家而言,興許就是一日進賬,這錢要是不給,恐怕人家酒館就要白費一日忙碌,早曉得顏先生喜好吃俏食,就該先行替您老墊付些。”雲仲無奈,隨處挪開兩柄刀劍穩坐,纔想起要起身煮茶,卻發覺兩腿僵硬似鐵,實在挪騰不得,隻好作罷。

顏賈清撇撇嘴,手撫耳根台,麪皮卻是略微變化相貌,連同那頭黃鳥,也變為黃繩模樣,鬆鬆垮垮搭到肩頭,揶揄道來,“吃白食本就是為逃賬,世事無趣,且受這條黃繩束縛,難得能尋些樂子,你若是提前墊付,我非但不會感恩戴德,反倒是覺得興趣缺缺,少年郎不妨高抬貴手,免得將這點樂子也收將回去。”

黃繩抖動,險些勒住顏賈清喉嚨,自是對後者這番話相當不滿,難得出手製住顏賈清,直到這渾身酒氣的荒唐人連連討饒,才堪堪將通體鬆弛下來,重新化為一條尋常繩索。

“這手易容的能耐,前輩可是從冇提起過,”少年樂嗬,意味深長看過顏賈清一眼,雞賊搓搓兩指,“有道是白日不做虧心事,夜半不怕鬼叫門,顏前輩但凡出遠門都要使這等易容能耐,想來也是做過不少虧心事,晚輩卻並未做過那等壞事,倒是不妨教一教。”

隻顧撈取好處,雲仲卻是忘卻拳尖處傷勢還未痊癒,如此舉動扯動傷患,登時疼得連連倒吸涼氣,咧嘴不已。

旁人不曉得少年脾氣秉性,顏賈清卻是熟悉,這位南公山四徒,論口舌功夫與占便宜不知足這兩處,青出於藍,當然不願允定點好氣,白過少年一眼,“甭想好事,不然你將這屋中的刀劍皆儘送與我,再說學易容這門能耐,更彆說直到如今你這經絡依舊不曾修補妥當,即便是教了你,也是難以運用自如。”

山中人儘知,顏賈清來頭甚大,那條黃繩妙用無窮,時常垂釣山水,但除吳霜之外,卻並不曉得究竟的乃是垂釣何物,倘若遇上仙家弟子,難免要被盯上蹤跡,故而每逢出遠門時,顏賈清必是要將麪皮改換一回,免得叫旁人認出。

四境修為足矣自保,可如今這天下仙家宗主能耐皆是不淺,到底是怕遭人惦記。

酒醉先生靠到椅背處,環視四周,不住嘖嘖稱奇,湖潮閣當中良刀好劍極多,且擺設頗為講究,畢竟是鐵中塘親自監造,許多物件擺設,雲仲瞧不出好壞,但落在顏賈清眼中,卻皆可換為銀錢,粗略算計下來,當即便是神情有些貪癡,連連歎氣,“這般擺設拱手送與你小子,當真是可惜,任挑一件放到典當行或市井之中,都足夠我喝上一年半載好酒,偏偏送與你這般不懂行的人,可惜可惜。”

少年依舊笑起,“若是瞧上眼,不妨帶兩件回山,顏先生神通廣大,教在下兩手法門,想來也是舉手之勞。”

顏賈清聽聞前半句時,已然將手伸到一旁鑲玉勾金的算盤上頭,可聽罷後半句,訕訕一笑,長歎道來,“果然想由打你們師徒二人身上討丁點好處,都是比破五境還難些,不過是個窮酸先生,渾身神通都是從這黃繩中來,教不得教不得。”

“撂下這條黃繩,顏先生還是先生,其實說起來相差不多。”

雲仲笑意不變,勉強撐起身來,點炭煮茶。

“平日身在泊魚幫中,這等繞彎子的話,還嫌說得不夠多?”顏賈清嗤之以鼻,滿臉鄙夷之色,瞥過一眼少年拳尖處滲流出的血水,更是毫不掩飾鄙夷神情,“劍練得不怎地,何苦分出心力,學那等內家拳,你這年紀,學內家拳未免晚了些。”

雲仲失笑,搖頭答道,“不晚,要是經絡始終難以修補,除了練劍,總要多學點東西,技多不壓身,行走江湖畢竟要多把持幾門手段,纔算無懼。”

顏賈清分明仍在醉中,聽聞這話並不搭茬應聲,更是不曾說教,而是俯身拽出柄長刀,刀身雪亮錚明,瞧著相當鋒銳,掂量兩番笑道,“刀劍需加以鍛打磨礪,纔可上陣退敵,將江湖攪得泥水翻滾,可要是這鐵本就算不得好鐵,就算曆經百萬回鍛打,到頭來也是砍人兩三便要捲刃,少年郎以為,自個兒究竟是不是那等足能鍛打為良刀好劍的上等寒鐵?”

這句話說得相當生硬,不加丁點迴轉,徑直拋與雲仲,彷彿是出劍時候,平平刺來,最是難以躲藏。

“自然不算。”

雲仲愣了愣,竟然是不曾猶豫,如實道來,“但要是當不成沙場建業的刀劍兵刃,做那等躬耕老農掌中鋤耒,也算冇失職,就當是從未踏足修行,從來隻曉得練劍,亦是相當不賴的一樁事。”

“你倒是心思通暢寬敞,頗有那般破罐破摔,得過且過的無賴相。”顏賈清笑罵,收刀歸鞘,旋即收起笑意,一字一頓問起。

“做釣魚郎,即便是經絡難以縫補妥當,起碼有這四境往上的修為兜底,其實與許多生來天資高渺的修行中人,境界也差不了許多,隻是不曉得你究竟願與不願。”

少年低頭,就著熱燙茶湯,將草藥化到裡頭,一飲而儘,而後又抽出手,將拳尖處的傷勢裹罷,雙肩止不住略微抖起,平複許久才緩緩吐出口氣,可顏賈清等過足足一盞茶功夫,雲仲也是隻字未言。

傍晚時節,一位步履蹣跚的年輕書生扛著枚黃竹書箱,由京城郊外官道離去,略有醉態,不過顯然已是醒了大半,路過淩字樓時,不曉得是出於何等心思,將門外堆積的好炭踢翻許多,而後做賊心虛左右瞧瞧,見四下無人才快步離去,口中仍舊唸唸有詞,罵道死心眼。

湖潮閣中雲仲到底是將雙拳裹罷,包得嚴絲合縫,提起葫蘆挎罷長劍,推開閣門,直朝淩字樓後身而去。

憑空得來四境手段,更何況那尾黃龍,日後冇準當真能過五境,擱在這片天底下修行人眼前,當真是相當惹人眼熱,況且直至如今,顏賈清都不曾提及,究竟該如何承下這釣魚郎一任,但南公山上人多半都能想清,能否接下釣魚郎這尾黃繩,與修為壓根無關。

但雲仲還是不曾開口答應。

雖說明知是何人授意顏賈清上門,但本就是溫瑜的一樁福緣,又怎會去搶。

臨行時節,顏賈清告知少年,近來京城有變,大抵變數就在於酒館當中那位多有癡傻的小二身上,如有一日前來,還需雲仲幫襯兩手,即便到頭來也不曾接過釣魚郎一職,亦是有莫大裨益。

竹海當中,劍勢起落,依稀可見血水迸濺。

本就拳尖處傷勢不曾癒合,但少年出劍力道,仍舊是不曾減弱,由流水劍起手,繞過眼前層層疊疊竹木,漸漸加起力道,不消一時辰,已是破竹百餘,劍顫聲經久不散,尚不曾停手。

而淩字樓六層樓上,老者始終瞧著那位執著出劍,任憑震裂傷患處的少年,輕輕點了點頭。

人世之間許多事,其實都如取紙包火,終究會有燒穿層層厚實宣紙的時候,哪怕是心性難得,城府深沉,將心事種種栓塞於心間,遲早也有支撐不得的時候,種種駁雜念頭,紛亂心事,如不加梳解,總能變為無解業障,萬鈞山崖加於肩背,早晚垮塌下來。

而少年眼下做的這件事,其實便是最為上乘的解法,拋卻諸念,隻一心將劍揮刺個痛快酣暢,最是消人心疾。

“掌櫃的,這少年如此拚命,要不小的下樓勸勸,免得傷了身子,何況本就是練拳練得辛苦,眼下又是出劍瘋癲,怎麼想都不是件好事。”跑堂立身在老者身後,瞧著樓外遠處少年出劍不停,竹林成片倒伏,亦是有些心驚,可說不清究竟是捨不得樓外竹海,還是生怕少年練功出了差錯,難得自告奮勇。

“出門在外,口渴難耐便要尋泉眼湖泊,腹中饑餓便要找尋個客店酒館,或是打來些雞兔野麅,像他這般已然自行將心性約束極好的小子,多年來都未必朝人發過火氣,做過惡事,好歹撐到如今尋思著要泄去一些身上火氣憂悶,若再去管他,太不地道了些。”

老者擺擺手,令一旁跑堂自行下樓,自己則是瞧著出劍已是失卻章法,一味圖快圖猛的白衣少年,咬牙切齒破竹二百。

神情憐憫。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