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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到散宴時節,那兩位中官依舊是汗如雨下,未能鬆得半口氣,連那位先前頗有些趾高氣揚,胸口繡有一朵桃花的中官,此刻都是冷汗浹背,原本粉淡桃花,如今為汗水浸濕,瞧著徒添兩三分嫣紅,戰戰兢兢立在宴席兩側,竟是足足有兩時辰未曾挪步。

直到那位極好詩文的上齊天子吩咐,替宴席當中新登仕途的士子添酒時節,才恍若如夢初醒,蹣跚腳步,雙手托酒過頂,將酒水送到那位狀元郎手上。

要曉得這位爺算得上此一年之中,聖駕前頭最為當紅的文人,恐怕已有多年光景,都不曾遇上令天子開懷歡愉至此的文人,如此一座大宴,手筆足令皇城震盪,恐怕日後不在權柄滔天一列,都有些對不起今日這般浩大排場。

可偏偏就是這兩位中官不識大嶽,竟同這位天子禦前,把臂同遊的文人說起文壇是非,尤其是那位胸口繡桃花的花階中官,最是麵如死灰。

上齊宮中宦臣數目,於天下九國當中算是極多,起初是因唯恐皇宮內院當中下人私通妃嬪,引出狼藉名聲,禍亂宮中,這纔將許多甘願淨身的寒門之人,或是家道中落的年幼後生接入宮中,專司整座宮中閒雜瑣碎事。

何況淨身者無後,縱使心有所圖,亦難成族脈氣候,更莫說集結黨羽擴起家宅,為禍為亂。

上齊皇城以裡的中官,統共分淨花竹雀翎五等,最末一流便是那位年紀尚小的中官,衣袍上頭乾乾淨淨,唯有身鵝黃長衫,故稱得一個淨字,而前胸繡桃花者稱花,繡寒竹者喚竹,繡青雀者言雀。唯獨那翎字一等,卻是於胸口處插有三枚翎羽,且多年來唯有一人能立身於翎字階,便是那位年紀頗高的老中官,多年來指掌中官大事小情,從無疏漏,且最得天子倚重。

翎字中官且需恭敬行禮,何況是他兩位還不曾邁入上三品等階的微末中官。

故而宴席當中分明暖泉潺潺,霧氣繚繞,絲毫不覺有冷意,可二人渾身上下,猶似數九寒冬當中凍過數月的冷涼劍鋒滾過,哪裡還有心去觀瞧場中吟詩作對,談古說今。

可直等到宴席散時,荀元拓也不曾提及此事,推杯換盞,更是藉此時景緻,賦詩數首,聽得那位專司記敘詩文的中官,頻頻點頭,將這數首小令雜詩儘數記下,尚且誇讚不已。

“看來這位狀元郎,似乎不是那等背地使絆的主兒,你我二人性命,應當是暫且無恙。”那位小中官拾掇罷宴席桌案,雖仍心有餘悸,可瞧來比方纔好上許多,瞧著那位公子離席,同天子叩首請辭,低聲衝那花階中官道來。

“人心最是難測,”那中官卻仍舊是搖頭不止,深深歎過一口氣道,“這狀元爺近來必定時常麵聖,除卻對談學問之外,總要說起些近來大小事與宮中所見,倘若提起半句,你我兩人這如同草芥的腦袋,怕是就要不保。”

那年淺中官聞言,亦是目光一陣顫抖。

說來中官衣食無憂,皇糧可口,但每年皇城多有中官,因丁點舉動不妥,或是因辦事拖遝延誤片刻,便被那位翎階老中官責令杖斃,或是梟首示眾,雖說如今天子繼位過後,尤為寬仁,但終年下來死在皇宮後身的中官,如何都足夠養起一片鬱鬱蔥蔥的繁華茂樹,人命賤過草木。

天子離去,可那位公子卻不曾跟隨,而是行至兩人身旁,低聲言道,“文壇興盛,確是好事,不過方纔中貴人所言,的確尋不出半點錯處,人生來難得儘善儘美,觸類旁通,與其追那所謂絕無半點短板的荒謬言論,倒不如因材施教,隻要德行品行並無差錯,擅養戰馬者,何苦還要費心去學如何養耕牛。”

“再者一國興亡,書生在這其中占得近半壁江山,但抑武興文,總歸不是長久之計,如是時機恰當,在下也理應同聖上進言兩句。”

花階中官蹙眉,“狀元郎此話,就不擔心說者無意聽者有心?才入仕途,如此言語教我等下人聽到耳中,總歸不妥。”

荀元拓聳聳肩頭,滿不在乎笑起,“如今我等互有把柄,不過說句難聽些的實話,中官萬千,在下卻唯有一人,若是提及此事,你說當今天子是願信我,還是願信兩位?我願坦言,隻因兩位心中所想所念,與我家師父有異曲同工之妙,故纔將心跡吐露,並不願藏於心間。”

“君子之交,當勿藏納,同氣連枝。”

年輕公子咧嘴一笑,微微施禮。

“在下荀元拓,如若日後可踏入朝堂當中,與兩位時常相見,還望兩位多同在下聊聊,暢所欲言,不過飲酒就免了,酒品忒差,酒力不強,實在不敢多飲。”

二人默然,相視一眼,皆是抱拳施禮,頗有些心悅誠服的意味。

皇宮書房當中,身穿明黃衣袍的中年男子拽過荀公子袖口,一併走到書房當中,口中依舊念著今兒個後者新作詩文,顯然是喜笑歡心,龍顏大悅,讀至最為精妙一句時候,不由得拍掌叫絕,連連稱讚。

“荀愛卿此番入仕,當真是令寡人歡愉,恨不得當即將你提至朝中一品,常伴左右,如此年紀能有這般學識,更兼知理擅詩,實乃上齊福分。”這位上齊天子麪皮笑意明朗,也不待荀元拓叩首行禮,旋即便指點書房牆壁處那捲畫簷山圖笑道,“早知曉荀家除卻詩賦了得,更是通曉畫工,不妨替寡人觀瞧一番,這卷劉啼病當年一日觀儘頤章畫簷山,提筆所繪的畫簷山景圖,究竟功底如何。”

荀元拓亦是知曉,眼前這位上齊天子極喜此畫,當初得畫時節,二話冇提便是親筆提寫畫聖牌匾,送到劉家府上,且將這卷足有一十二丈畫簷山水圖懸於書房,日日觀瞧打量,多年不倦,如今親眼觀瞧,亦是震悚。

“草民還不曾入仕,哪裡敢當得起愛卿兩字,聖上皇恩浩蕩,端的令草民心頭惶惶。”

雖得器重,但終究是恃寵而驕者頹,最易折去性命,荀公子自然也要將這等話說足,急忙欲要叩首謝恩,卻是被乘酒興的天子扶起,略帶責怪笑道,“荀家公子,曆來乃是朝中砥柱,如若連這點小情微恩都不敢接,往後倘若寡人打算將你納入當朝一品,與荀相平起平坐,豈不是接不得?”

公子眨眨眼,嘿嘿笑起,“聖上施恩,草民自然要接,不敢當愛卿兩字,更如何都不敢耗費聖上心意隆恩。”

黃袍天子瞧瞧眼前這位年紀尚淺的小公子,半晌過後撫掌大笑,拍拍後者肩頭,“莫說太多題外言,且觀畫即可,多年來能在這書房當中與寡人談笑風生的,除卻你荀元拓以外,再無二人,繞是荀相親至,寡人也需端著一國之君的無用架子,說來倒是疲累萬分。”

畫簷山水圖中,筆墨極肆意,皆是恨不得潑墨而為,筆鋒皆是大開大合,似乎全然不曾在意細微處,隻求氣勢神意一氣嗬成,不留丁點藏納,如是將醉裡心意儘數付於筆端,磅礴雲海,濃重山河,連同畫簷山千裡風貌地勢,摻入掌中猶如刀劍一般的筆墨壓砸而下,觀之心神震悚,心念難平。

荀元拓足足圍繞十二丈圖卷觀瞧過一炷香時辰,依舊是神色難以平複。

“想當年寡人頭回瞧著這幅圖時,恰好偶感風寒,周身綿軟,可僅是一眼功夫,大汗淋漓,風寒儘去,猶如是寒冬臘月時節踏入暖泉,接連喝上六七罈滾燙黃酒,氣抵額頂舌根生津,頓覺雲開月明。”天子感歎,抬眼看向這幅長卷,莫名歎過口氣,“可憂也因此,樂也因此,多年來觀瞧畫卷不下數千回,時而心頭豪邁頓生,時而又複長歎憂慮,不知荀愛卿,可否能看出寡人心思。”

荀公子收回眼來,欠身行禮。

“聖上心思不敢妄自揣度,草民隻挑此畫畫工言說,恐難知言語對錯,惹得天子不悅。”

“但講無妨。”年方而立,但麵容方正持重的天子聞言,頗感稀奇,開懷答道,自顧提起盞茶湯飲下。

“此圖初窺,氣勢最勝,草民由青柴而來,越足有千萬裡上齊國境,途中亦得見峰巒如聚,江潮如怒,但並無一者能出此畫,包羅萬千雄渾地勢,最引人膽寒。”

“但這一炷香光景最末數息,這畫中風貌卻是渾然一變,將足有數裡地界的山川走勢,細微之處皆儘勾畫而出,與此畫重勢重神不重形,迥然相異,本應當算是一處敗筆。”

“可也正是此處,引得聖上時而憂心,時而豪邁頓生。”

“天下何人不願攜吳勾,取得生前身後名,何況是聚一國氣運的天子,畫簷山險,但總有所謂天兵可破,不過欲以天兵破之,又談何容易。”

公子每說一句,那位黃袍男子神情便改換一度,直至最末兩句的時節,目光當中竟是威勢儘起。

無論平日裡如何講求風雅二字,天子威儀,滔滔而起。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