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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水不曾勢止。

整一座鳳遊郡首府,儘數覆有連綿雨,屋舍樓宇青瓦與簷下燈籠,悉數籠上層薄硬冰殼,漸次增長,晶瑩剔透,恰似戴起數十上百枚銅鏡,周遭景緻映居其中,光怪陸離。

堂中二人,依舊穩坐無礙,上座郡守單手摁住眉心,下座門主兩手扶膝,膝上纖細長劍,震鳴作響。

秋風願解人意,奔湧入府,倒是令原本便任意南北的爐煙順風倒伏,碳火時明,然仍舊無丁點暖意,好容易積攢來堂中餘溫,卻是叫這陣穿堂秋風儘數攜去,不留分毫。

侍女緩步而出,順窗欞往外看去,頓覺煩悶,這落地為冰的腦人雨水,每逢秋來便時時而遇,雖不至成災禍,但總歸是心頭多添擁堵,卻不曉得是冰麵如鏡,可映本心,還是路上多濕滑,易將平日持重本分跌個粉碎。

可無論秋雨如何鬨人心,許多繁瑣事也不得不做,侍女將各處窗欞閉緊,而後緩步行至正堂,撥動碳火,這才發覺麵前兩人對坐,而那下座之人,膝上橫著口纖細長劍,滿頭華髮披散。

“尋常侍女,何需為難。”柴九卿低垂雙目,並不抬眼,而是坦然道來,“都說是江湖中人多有俠氣,自然不應當與尋常百姓計較,況且她並未妨礙門主。”

葉翟不曾收劍,劍尖平穩,指向侍女咽喉,劍芒吞吐,雖相隔十步,殺氣猶重。

“郡守府中侍女,且要如此袒護,更莫要說江湖人看得最重的臉麵,鳳遊郡江湖人與布衣百姓格格不入,且勢同水火的緣由,便是因鳳遊郡中人不願給江湖人臉麵。”

“世間百業,誰人也不比誰人低賤,皆是掙得保暖錢,如何都算不得寒磣,青樓風月場,東島打漁船,前者與後者大多都是身不由己,何來高低,江湖中人討得些臉麵,自然比之先前,更要安定無犯。郡守大人飽讀詩書,腹中文墨比起市井小民肚中井水還要深上百倍,獨獨想不明白這點,確是不該。”

柴九卿麪皮淡然。

於鳳遊郡經營多年,何嘗不曉得這般規矩,故而今日葉翟到訪,並無丁點意料之外,隻不過向來脾氣秉性極謙和溫雅的葉翟出劍,卻是不曾料到,故而一時皺起眉來,良久不言。

不過葉翟仍舊不曾動手,收劍還鞘,不再去理會那位侍女。

白葫門門主底氣,可謂極足,絲毫不曾在意這位侍女去向如何,身處一室之內,而劍氣如臂使指,縱是軍甲環繞,無不敵之理。再不濟,這位郡守大員,必定死在前頭。

這其中道理,柴九卿也是知曉,故而招招手,令那位已然嚇得通體篩糠的侍女上前幾步,溫言道:“既是性命無憂,何不謝過葉門主,再者有客往府上,茶水怎能怠慢。”

侍女驚魂未定,聞言連忙朝那位髮絲儘白的男子行禮,顫聲道謝,旋即又衝柴九卿略微行禮,自行前去後堂備茶。

“本官與葉門主所談,皆為要事,莫要肆意口舌,此事唯三人知曉即可,無需傳揚。”

侍女正步步往後堂而去,聞言渾身略微一顫,轉身行禮答唱喏,而後才緩步離去。“茶水且免。”

葉翟再出言時,殺氣驟然散去,香爐長煙已然複直,碳火平淡。

“那位女子之事,我已查清大半,雖說略有出入,但總歸大致相同,葉門主若是有心聽上幾句,不妨略收胸膽怒氣,”柴九卿不慌不忙,搶先一步開口,由打案中摸出枚書信,緩緩展開,似笑非笑道,“畢竟修行事難,休要壞了道行。”

葉翟微微一笑,將長劍懸在腰間,兩手攤開,“郡守大員果真是位聰明人,大抵便有恃無恐,纔出此計,再憑此物堵住我這落魄人之口,這可比操持軍甲借勢壓人,要高明太多。”

柴九卿笑意不減,“同明白人打交道,當然不可含糊,白葫門臉麵,叫我這微末小官借去,當然要數倍償還,纔算是通曉禮數。”

雨勢越大,先前半空當中雨水還是尋常無二,落地化冰,此番卻頗有兩分急迫,還不等落地,已然化為堅冰,粒粒分明,敲打屋舍瓦片。原本已然覆住層輕冰的燈籠,被紛飛冰粒叩破,零零散散,亂紅遍地,不知如何收拾。

青瓦時斷,滑落地上,一時不知是雨是瓦,頗難分辨。

仍舊是郡守府,原本雨落聲響靜謐,如今卻是嘈切雜亂,窗欞外玉碎聲此起彼伏。

短短一封信,從頭到尾不過百來字跡。

繞是聲聲慢念,亦難越盞茶功夫。

信中言說那女子曾走東諸島,似乎是為求枚物件,傳聞說是鋒銳如天上刀劍落,無物不斷,但到頭來仍是一無所獲。有人曾在鳳遊郡外山嶺當中瞧見這女子泣不成聲,悲歎不已,而後駕雲頭迴轉。

身旁小童不曾跟隨的時節,鳳遊郡內外皆有人曾瞧見蹤跡,神情淒迷,悲慟竟不加掩。昔年西郡當中有位老者,於市井當中見過這位女子,好心問詢女子所求何物,女子言說隻求心安,敢問何處可買,老者不明所以,搖頭言說不得心安,便自然買不得心安。女子失魂落魄,驟然身形消逝,驚得那老者險些背過氣去,問詢周遭,卻是無人瞧清那女子,皆以為是這老者眼色昏花。

不過所幸這老者乃是名門之後,身後小輩,大多是聲名鵲起的文士,這纔將這等奇聞異事,歸於書卷當中。

書信最末尾處,言說八月前也曾有人見過位身著青衣的女子,於鳳遊郡中集會一閃而逝。

葉翟半晌亦無動靜,直到柴九卿念罷一炷香功夫,仍舊穩坐,麪皮不動。

形同泥塑。

“興許這位女子,仍舊立身世間,尋求心安之物,葉門主不如親自外出尋覓一週?畢竟相識,許有所獲。”

見男子始終不動,柴九卿試探出言,略有歎息。

“謝過郡守,不必了。”男子起身,麪皮一如方纔,“她那等本事,如真要見我,何苦拖延到如今,既然不願見,即便外出苦尋,到頭仍是一無所獲,倒不如看守好白毫山此地。”

“本不該以此信換白葫門臉麵,事已至此,換便換得,最多討些利罷了。常言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,我自會傾力替郡守大人壓住馬幫。”

白髮門主一步邁出,香爐長煙不動,而身形已逝。

劍氣如潮而來,如煙而去。

徒留碳火畢畢剝剝,若明若滅。

柴九卿頭風略有平息,向葉翟離去方向看去,才終是有些明悟之色。原來男子的確是由打巷尾而來,不曾施展身法越過足有數丈高矮的郡守府外牆,也不曾由府門前過,而是憑腰間劍走出趟極直的路來。

數牆相隔,一劍開之,則覺處處皆有門。

長風由著數扇門中緩緩淌入,吹人額角細碎鬢髮。

侍女腳步匆匆,茶盤當中兩盞方沸茶水,熱氣湧動,穿堂越廊。

“茶水就免了,今日想小飲壺酒,勞煩姑娘替我燙上一壺。”聽聞腳步聲近,柴九卿卻是搖搖頭,十足寂寥,“可惜故友愈少,一時想不起要與誰人共飲,縱使鳳遊郡中也有兩三熟人,恐怕亦難得空閒,隻有我這閒散人,無趣得緊。”

窗欞外雨水漸稀,可瞧陰沉天景,仍不曉得此番雨水何時能止,街外燈籠,已是僅剩鬆鬆散散零星幾枚紅紙存留,似乎也無處容冰,故而歪歪斜斜,藕斷絲連懸於簷下。

柴九卿往那幾道門方向望過良久,一時想不起郡守府臨街屋舍,乃是如何模樣,故而失神再失神,遺漏添衣。

侍女溫罷酒水,遞到桌案上頭,終究耐不住忌慮,脫口問道,“敢問郡守爺,方纔那無禮人究竟是何來頭,攜劍入府,依律應當治罪纔是,怎就放任離去。”

柴九卿不擅飲,單口酒下肚,便覺腹中喉中有滾火燙油澆罷,嗬出些酒氣,麵露不解:“無禮人?本官不曾見過,隻見過一個落魄人,天底下無處安置那柄劍,滿身悲鬱寡歡,竟是無地可泄,隻得任由其爛穿肚腸,扯碎心肝,仍要端起一副門主架子,身裹甲衣抵住明槍暗箭,哪有半點無禮的跡象。”

侍女不解其意,隻得立身一旁,蹙眉思索。

“休要去想,你我這等凡夫俗子,無需念想那般長遠,起碼知曉戲文在於何處終了,那人卻是不同,常人所念所圖,興許正是那人所厭所憎,所謂王侯天子自語孤家寡人,其實應是此解纔對。”

侍女似懂非懂,隻覺得一旁郡守爺神態,似乎與往日那般不同,笑意更真些,像是泥塑石雕撐開周身層層束鎖,赤腳走地。

葉翟走得極慢,但不出三兩息,已然邁回客棧當中,解劍盤膝。桌案上已然備齊小菜,熱氣極盛,擺明是方纔擺罷,可的確無心再用,摸出腰間那塊湖字玉來,閉目摩挲。

何處賣心安。

何處解煩憂。

念想東諸島海波難平,念想上齊文壇如鯉跳龍門,念想十萬山林當中有天公遺劍,可斬白葫門中井與蓮。

既念至天下各處,處處求不得心安,可怎麼偏偏冇想到回那座四季如冬的山上瞧瞧。

葉翟抬手欲將那玉石拋去,可五指總也不聽使喚,堪堪扣住,玉石紋絲不動。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