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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二十餘載,哪怕是平日裡疏於探望,楚涇川依舊從未在楚幼麟臉上瞧見這等怨毒神情,猙獰肆意,原本清朗麪皮,也再難瞧出丁點文弱書生的意味。

“早些年替你取幼麟二字,實指望能令你早日接過楚家家主的位子,一來略微填補些許年紀淺時,對你母子二人的虧欠,二來儘早摘去這層楚家家主的皮毛,攜你孃親出外見見大好河山,也算是亡羊補牢,退而求次,卻未曾想到竟真將你也逼迫到如今這等地步。”

如今楚涇川才記起,楚幼麟年幼時節,時常氣走講學先生的緣故:楚家乃是高門世家,自不需後輩前去學堂書齋,而是打小便請來德行文筆皆屬大賢的先生,登府而來教授學問,文武韜略,文章字法,皆是可教。西郡於頤章之中,固然不算太平,但其中腹內有大學問的,當真是不在少數,興許正是因此處難得太平,這才免去許多人登門造訪,叨擾心境,為一眾大才所喜。

世家勢壯,縱使是許多自詡腹中有安邦治世之才,斷然不為錢財折腰的暮年先生,亦難免俗,每逢有世家上門,承重銀招徠時節,大多先生皆是推脫過一陣,而後便滿心歡喜接下,登門教授世家子侄後輩。

楚幼麟年少時,不過兩三載下來,單單先生便換過二三十位,其中更有甚者,險些被這無禮公子氣得昏死過去,連聲同難得去瞧上一趟幼子的楚涇川埋怨,說這小公子天資聰慧,心性更是過人,但卻是全然無有尊師念頭,且時常言語針諷,往往一針見血,著實令一眾自視甚高的老先生難以招架。

那時節,楚涇川隻當自個兒這獨子恃才傲物,頗有些年少不羈,故而也未曾多問,至多不過令小公子多以蠅頭小篆抄兩回聖賢典籍,並未過多理會。

直到近些年來,楚涇川才終是將整座楚家穩住,騰出不少空閒,心有所念,這才堪堪想清,楚幼麟之所以無尊師念頭,大概便是想令他這當爹的,多在書齋當中停留一陣。

既有這般心性,怎會分不清對錯,可惜當年的楚涇川,卻隻當兒郎尚且年幼。

回過神來,楚涇川麵色越發慘白。

“行正坐端,方不畏鬼神上門,薛歸家中四人,三人皆是死在你手上,險些絕戶,遇上今日劫難,亦在情理之中,”楚涇川搖頭,額前髮絲被石台外浩蕩而來的狂風吹得紛亂,再不複當初棋子落地,可算定盤的氣勢,沉聲歎道,“倘若隻是此事敗露,為百姓所知,我尤可憑世家家主的手段揭過,即便是一力堵住悠悠眾口,亦非難事。”

“可錯不該令仙家知曉此事,”男子極疲累地癱坐在石椅上頭,百般無奈,“世家無論勢力再大,也終是抵不過仙家,何況此番得知此事的仙家,僅是弟子便有足足身負四大境的修為,又豈能是師出無名。”

“以你的心性,應當知曉,寧可是失卻一位日後能攜楚家再升一段雲頭的家主,族老也斷然不會因你得罪一座連弟子都攀至四境的仙家山門,事到如今,爹又該如何?”

“諸般血債,我一人擔起就是,不勞爹掛念,”楚公子戲謔一笑,回頭看向那頹然男子,“足足二十餘載都未曾看顧,如今又何苦去理會?再者即便是我負荊請罪,求那位仙家中人,就當真能保全下麪皮性命?”

狂風難止,燈籠中火光飄擺不定,映起白衣男子神色,亦是飄忽不定。

“欲借楚家勢力壓製仙家,這路數,斷然行不通。”

“坐以待斃,非我所喜。”楚幼麟踱步至聽風台邊沿,眯眼望向下方連綿燈火,突然開懷大笑。

“不曉得此首府中半城百姓,與那三條性命相比,孰輕孰重?”

話音落地,聽風台上多出道人影,似與狂風一道而來,立身在石桌一旁,清湯寡水笑道,“楚大人,白日你我見過,彆來無恙。”

楚涇川麵色驟然變換,扶桌站起身來,冷冷喝道,“此事本就是在下所為,何需兄台親臨,此來聽風台,乃是李家準許,擅自獨闖,仙師視規矩如無物,有些過了。”

書生並不動氣,反而是打量聽風台四周,自顧自道,“此處算是城中最高處,於台下安插軍甲,可謂是絕天絕地,唯有二位自知,不過到底是世家當中的家主,除卻這絕天斷地處,還不忘憑三境手段,隔絕那位公子言語。真若是尋常人聽聞,難免還真當此事是楚家主一手所為。”

說罷一指點出,聽風台周遭無形陣法,當即炸碎開來。

“此陣名喚絕天通,論其出處,則是要調轉到千百餘冬夏前,頤章還未有多少人煙時,宗門圍獵大妖,將頭修行有成的狼妖截於山中,那大妖攜子,難免要拖遝些;況且身負重創,已然是強弩之末,隻得以渾身剩餘內氣勾連大川,由打地穴諸竅中將幼子送往彆處,又恐宗門中人生疑,硬是憑高妙修為,構架出一座包納近乎千百大川的大陣,免得幼子嚎哭聲引去修行中人,自個兒則是以肉身護住窟口,生生抗過百餘隻足能開山崩碑的箭羽,立而身死。”

“楚大人不愧是才氣極高,能憑三境修為施展開此陣,當屬難得。”

自書生身形顯現一瞬起,楚幼麟便定到原地,任憑使出渾身氣力,也掙動不得,隻得死死盯住那位憑空踏上聽風台的人影,雙目血紅。

“有些過錯,旁人替代不得,況且如若真是楚大人替兒負罪,想來這位公子,心頭亦不會好受,”書生望見楚涇川灰敗麵孔,歎氣道,“雖常言說子不教父之過,但如此狠毒心性,即便你代他償命,日後由他撐起楚家,這滿城上下百姓,又該深入怎樣水火。”

旋即又是一指點出,楚涇川猛然吐出口昏黑血水,麵色也猛然歸複尋常。

“我南公山向來不以勢壓人,更不願插手太多塵世中事,但既然遇上了,必定要管。”

“如若人人都可找尋旁人替罪,人人都不願插手淤泥,偌大世間,魑魅魍魎,蠅營狗苟,何來法度,又何來公理。”

柳傾說這話時,既未大氣豪邁,亦未居高臨下,而是輕輕慢慢,理所當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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