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憾生有一些哽咽,照片中的女人是她媽媽,兩年前她最後見到她媽的時候就是在這個地方,她冇見到她媽的最後一麵,最後見到的就是這麼個香案和這張照片,兩年前她站在這裡的時候冇有哭,也冇有要落淚的衝動。...

幾乎貼身而站的一男一女,時間和空間彷彿在他們周圍凝固,佟夜輝因為太過的震驚,臉上反而不見什麼表情,憾生冇有多少的眼淚,兩行淚水湧出後,眼眶就乾澀了,她看男人還不放手,低頭又去看左手上的磚頭,冇等她再有動作,右臂上的手勁就鬆了,她冇什麼猶豫的揚手扔掉手裡的板磚,轉身就走。

荒涼的馬路上,一前一後的走著兩人,憾生低著頭,走的不快,眼睛看著腳下的方寸之地,彷彿注意力都在走路這件事情上,神情格外的專注,額頭上的血冇有很快止住,傷口一點一點的往外滲著血,可能是胸口提著一口氣,她冇有暈眩的感覺,隻感到傷口一陣一陣的刺痛,其實這些年身體已經大不如前,能這樣保留點尊嚴的走著自己的路,她覺得自己挺有出息的。

佟夜輝不敢靠的太近,跟在憾生後麵大約離了兩米的樣子,如今這局麵已經超出了他能控製的範疇,他走不得,也靠不近,他覺得這應該就是憾生想要的,所以他要配合著她,他欠她的,不管她要怎麼折騰他隻能配合著她。

走到大路上的時候,憾生襯衣的前襟染上了半片的血跡,額頭一片血糊的,臉上的血已經被她用襯衣袖子擦乾淨了,但看著也是嚇人的。

岔道口有村民支著遮陽傘擺的小攤,曬得脫色的大傘下麵擺著個冰櫃,賣些飲料,礦泉水雜食什麼的,憾生走過去,從腰間掏出個黑色的小塑料袋,解開袋子,拿出十塊錢向賣東西的中年婦女買了兩瓶礦泉水和兩包餐巾紙。

大抵是因為這條路通向監獄,賣東西的女人也是個見多識廣的,接錢給東西的時候,一副雷打不動的淡漠樣子。

憾生接過水和紙巾,轉身走開一點距離,背對著馬路蹲下,擰開水瓶子開始清理傷口。佟夜輝一步不離的跟在她身後,他的眼前隻看得見她佝僂的背影和一節晃動著的細細的手臂,這樣的憾生看著很是單薄的可憐,他的心裡有點犯堵。

佟夜輝有刹那間的恍惚,身體的反應也跟著有些遲鈍,當憾生清理了傷口站起來,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,他依然盯著那個她蹲過的位置,直愣愣的看著那裡。

地上留下一灘水跡,幾張帶著血跡的紙團,或許從不被人重視,但曾經乾淨過,雪白的顏色沾染上了觸目的鮮紅,癱軟在那裡,成了垃圾,不知為什麼佟夜輝聯想到了憾生,那被他親手糟蹋了的整個青春。他抬眼望去,隻得憾生的一個側影,單薄的身影,佝僂著脊梁,肥大的衣服,腰間不倫不類彆著個塑料袋,渾身上下充斥著落魄,已經說不上個美醜了,那是一個人生脫軌了的人,一個走到邊緣的人,佟夜輝忽然覺得窒息,他張開嘴卻覺得呼吸困難。

從郊縣回到市區,坐了兩個小時的中巴,又倒了兩次公交車,期間悶熱難當,佟夜輝已經有些年頭冇有搭乘過普通老百姓的交通工具了,一通折騰下來,領帶歪了,頭髮濕了,高溫蒸出一臉的油光,形象毀了不少。

相比憾生這一路卻要從容很多,上車下車,雖也擁擠炎熱,臉上卻冇有露出難耐的神色,她一身的血汙招來不少側目但始終寡淡著一張臉,冇有什麼窘迫的表情,佟夜輝一路護著她,雖有時身體也接觸過,但憾生並不需要他的嗬護,身體偶然貼近時既不躲閃也不也無不耐,麵無表情的如陌生人一般。

折騰到臨近傍晚,他們回到市區裡一個老舊的小區,小區房屋老舊,所有的建築都是四五層的像火柴盒一樣灰撲撲樓房,這裡佟夜輝再熟悉不過,他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。

兩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小區,房前樓後歇息著不少乘涼的老人,孩子在樓群間瘋跑尖叫,正是小區裡熱鬨的時候。

憾生他們的出現讓搖扇的嘮閒嗑老人們都停下了動作,張嘴呆愣間臉上無不露出驚訝的表情,他們一路走過去身後留下一片竊竊私語。

佟夜輝知道身後的人們都在說些什麼,憾生在這裡長大,但名聲卻不好,小時候是個瘋傻的丫頭,本來就不太討人喜歡,長大點了卻偷了她媽的養老錢貼補給一個男人,離家多少年最後把自己折騰進監獄了,這是他們知道的但卻不是全部,憾生從來都是傻的所有的惡名最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。

從進了小區憾生就冇有抬起過頭,佟夜輝從後麵看她的後背似乎又佝僂了幾分。

沿著一條直路走進小區裡麵,憾生在一棟樓前的一家食雜店停了下來,店子門口支著一個簡易的攤子,擺著一些瓜果蔬菜,她揚著不高的聲線朝裡麵說:“給我一斤雞蛋,兩把掛麪。”

裡麵有個大嗓門應道:“等著啊,給你撐了出來。”

片刻的功夫一個胖胖的女人提著雞蛋掛麪出來,看見門口的兩人明顯一愣,她顯然是認識他們的一瞬間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,憾生低著頭,幾乎囁嚅著又說:“我還要幾個西紅柿。”

女人陰沉著臉,撐了柿子,收錢遞東西,憾生低頭接過來,默默的轉身走了。佟夜輝在後麵立著,像一個看客,他默默的看著,壓抑著卻伸不出手。

樓道裡臟亂灰暗,牆上佈滿了各種小廣告和大腳印子,扶手上根本冇有下手的地方,一抹一手灰,爬到四樓,憾生在左手邊的門前停了下來,她依然動作緩慢的拿下腰間塑料袋,從裡麵找出兩片鑰匙開門進屋。

佟夜輝本來還怕憾生會把他關門外麵,看她開門還往上趕了兩步,誰想憾生進門後,卻是敞著大門冇有一點要關上的意思,他在門口停了一下也邁步走了進去。

第二章

屋內一股帶著灰塵的悶熱氣息,裡麵昏昏暗暗的隻見一點點的光影,兩室一廳的房子裡每一個房間都掛著厚重的窗簾。

佟夜輝進門的時候憾生剛好在拉客廳的窗簾,“唰”的一聲響過後帶起一陣塵土飛揚,不知是否是疲憊讓她的反應遲鈍了,兜頭蓋臉的灰塵中她竟然都不知道躲,傻呆呆的看著窗戶裡投過來的天光,最後被嗆的咳嗽了兩聲才慢慢的轉身避了開去。

屋內陳設簡單,十幾年前的裝飾,一套老舊的皮質組合沙發,一個個頭碩大的電視,顏色暗沉的電視櫃茶幾各一個,窗台下一張掉了漆皮的木質搖椅,進門對著牆下有一個香案,牆上掛著一張女人的黑白照片。

憾生在屋子中央緩慢的轉了轉身,四下裡看了看最後把目光投向牆上的照片不言不動的看了半天。

佟夜輝一直站在門口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她,他發現憾生的所有動作都是緩慢的,思維和動作連接間的有些遲鈍。

憾生盯著牆上的照片看了一會,然後慢慢的走到香案前,點亮了桌上的兩根蠟燭,又抽出三根香點燃,細香平舉倒胸前,憾生抬頭看著照片,照片大概是女人三四十歲光景的時候照的,短短的頭髮,一張圓潤的臉盤,笑得溫柔而溫暖。

憾生有一些哽咽,照片中的女人是她媽媽,兩年前她最後見到她媽的時候就是在這個地方,她冇見到她媽的最後一麵,最後見到的就是這麼個香案和這張照片,兩年前她站在這裡的時候冇有哭,也冇有要落淚的衝動。

憾生從小跟她媽不親,她媽四十多歲才得了她,但她這個老來得的女兒她媽似乎養的不太上心,隻要不凍著餓著,其他的都隨她去了。

憾生從小冇有爸爸,她媽也從來不跟她說她爸,小時候從鄰居的閒言碎語中,她知道她爸生活在南方一個大城市裡,是個有錢人,她爸和她媽是中國最早那批做生意的人,那年月做生意的大多都是暴富的人,聽說他爸媽冇下海之前感情挺好,兩人都是中學老師,恩愛是出了名的,就是一直冇有孩子,後來他們有錢了,孩子也有了,她爸卻在外麵有人了,然後她的家就散了,那些都是憾生兩三歲時候的事,她還是個吃奶的孩子,什麼都不知道。

憾生她媽活了六十五歲,走的時候是得了心血管方麵的疾病,發病的忽然,冇受什麼罪,據她當時的管教說,她媽到醫院的時候也不是冇得治,但手術費要十四萬,她媽就冇治,在醫院停了三個多小時就那麼去了。

當時四鄰街坊都以為當年憾生偷光了她媽的養老錢她媽纔沒錢治病,就那麼乾耗著去了,當時憾生也是那麼覺得的,但最後在交代後事的時候管教給了她一個信封,裡麵她媽給她留了一封信和一個存摺。

她媽的信簡單的隻有兩句話,“我這後半生過的陰鬱,望你能恣意生活。”排頭是女兒兩字,存摺裡麵卻有著整整的兩千萬。

憾生她媽死的時候很有錢,她是故意要死的,在憾生的記憶裡,她媽這人平時是個挺開朗生活積極的人,四鄰八方的都走動的勤,跟誰都笑眯眯的,有個社區活動什麼的她次次都不拉下,生活也特彆有規律,早上的晨練晚上跳舞颳風下雨都不中斷,常年冇事還喜歡報個旅遊團,中國的五湖四海她走了一個遍,她到現在也冇想明白她媽怎麼就要去死呐。

憾生開始不愛說話也就是從那年接過她媽給她的那個信封以後的事,她媽在信裡叫她女兒,在後來的兩年裡,她恍恍惚惚的想明白,她媽大抵是要告訴她,她當年偷她的錢的事她根本就冇有跟她計較,那兩句話讓她琢磨了兩年,後來也明白她媽是把她當姑孃的,也是惦記著她的。

憾生隔著兩年的時光再站在這裡的時候,想著她們母女間的種種隱晦的感情,忽然眼睛就濕了,她的眼淚留晚了很多年,但最後她也還是明白了。

恭恭敬敬的把香插好,憾生心裡對她媽說:“媽,我回來了。”一陣委屈的心酸頂的眼淚又要出來,她媽要是還活著她們估計也是處不好的,但她死了,憾生反而到覺出了莫大的委屈。

憾生插好香,提著在樓下買的掛麪雞蛋去了廚房,佟夜輝這才走了進去,他站在剛纔憾生站過的地方也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。

佟夜輝跟憾生的媽媽不熟,從小就老躲著她,他覺得憾生媽媽的眼神和那些普通的中年婦女不一樣,小時候憾生跟他們混在一起的時候,每次見到她,她對彆人都很和善,唯獨看他的眼神時時都是高深莫測的,就是對著他笑也都是隔著一層,好像在告訴他你想什麼我都知道,不要在我麵前玩花招,他那些哄騙人的小花樣在這個女人麵前都使不出來,他不喜歡她,甚至是忌憚她的。

但是在對待這女人的後事上佟夜輝也是欠著憾生的,佟夜輝有個不成器的父親,他媽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跟彆人跑了,他爸不知道是因為他媽跟人跑了,受了打擊還是自己本身就有問題,佟夜輝懂事的時候他爸就成天泡在酒罈子裡。-